书法评判标准之缺失与中国书坛之乱象

发布时间:2021-10-12   来源:未知    
字号:
(选自王根权著《中国书法品评》)
按照客观的认识,严谨的态度,科学的方法,理想的现实,书法的评判首先必须确定一个客观的评判标准,再配以科学规范的操作实施方法,评判方可进行。否则,便无法进行。中《国书法评判的现实极不尽人意,从中国书法的诞生始,书法的评判就是在书法评判标准这一最为关键、最为核心的根本要件缺失的情况下进行的。
客观的书法评判标准的缺失,意味着书法评判的多标准,多标准的实质是没标准。书法评判与名利相关,这就使得不同的人及人群,可以为自己着想,从与己有利的前提出发,选择标准和自定标准。使得不同的人,为不同的评判目的,采取不同的评判方法。这就决定了,书法名利的竞争是一种不公平的竞争。其中真真假假,虚虚实实,难以尽说。滥评、乱评、妄评、错评,司空见惯。
孙过庭在其《书谱》中有这样一段记载:“谢安素善尺牍,而轻子敬之书。子敬尝作佳书与之,谓必存录。安辄题后答之,甚以为恨。安尝问敬:‘卿书何如右军?’答云:‘故当胜。’安云:‘物论殊不尔。’子敬又答:‘时人那得知!’”①
这句话的意思是:谢安喜欢尺牍,谢安的尺牍也写得很好,对王献之的尺牍不十分看重。王献之曾经书写了数幅自己认为很不错的尺牍送给了谢安,内心在想,这些书作谢安一定很赏识,定会将它收藏起来的。谢安收到王献之的尺牍后,总是在书作后边题写几句话再还给王献之,王献之对此很伤感。谢安曾经问王献之:“你的书法与你父亲王羲之的书法相比怎么样?”王献之回答:“应该超过我的父亲王羲之。”谢安说:“除你自己以外,别的人对你和你父亲书艺的看法,可不是你这样的。”王献之又回答:“现在的人,他们哪里知道那么多!”
王献之是王羲之的儿子,王献之的书法是王羲之教的。为了书名,王献之既不尊师,也不尊父。王献之看出了书法评判没有标准这一弊端,关乎书法作品的好坏高下,优劣梯次完全是凭人去说。他想到了谢安,想利用谢安的声望提升自己的书名。谢安不入他的套,还责问王献之。王献之情急之下,说出了书法评判没有标准这一弊端。好一句“时人那得知!”说得谢安无言以对。时人的确不知道书法是怎么评的,书法名家是怎么来的,谁的书名比谁的大。“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?”在书名面前,父子尚且如此,更何况他人。
米芾是大家公认的书法大家,在书法的评判上,博取书名的“私心”不遮不掩。在推崇自己方面,堪称书法史上的“王婆”。在诋毁别的书家方面,又堪称书法史上的“泼妇”。以下摘录其《海岳名言》②中部分文字以供参考:
“吾书小字行书,有如大字。唯家藏真迹跋尾,间或有之,不以与求书者。心既贮之,随意落笔,皆得自然,备其古雅。壮岁未能立家,人谓吾书为集古字,盖取诸长处,总而成之。既老始自成家,人见之,不知以何为祖也。”
“江南吴
、登州王子韶,大隶题榜有古意。吾儿友仁,大隶题榜与之等。又幼儿友知,代吾名书碑及手大字更无辩。”
“欧阳询“道林之寺”,寒俭无精神。柳公权“国清寺”,大小不相称,费尽筋骨。”
“字之八面,唯尚真楷见之,大小各自有分。智永有八面,已少锺法。丁道护、欧、虞笔始匀,古法亡矣。柳公权师欧,不及远甚,而为丑怪恶札之祖。自柳世始有俗书。”
“唐官诰在世,为褚、陆、徐峤之体,殊有不俗者。开元已来,缘明皇字体肥俗,始有徐浩,以合时君所好,经生字亦自此肥。开元已前古气,无复有矣。”
“唐人以徐浩比僧虔,甚失当。浩大小一伦,犹吏楷也。僧虔、萧子云传锺法,与子敬无异,大小各自有分,不一伦。徐浩为颜真卿辟客,书韵自张颠血脉来,教颜大字促令小、小字展令大,非古也。”
“柳与欧为丑怪恶札祖,其弟公绰乃不俗于兄。筋骨之说出于柳,世人但以怒张为筋骨,不知不怒张,自有筋骨焉。”
“世人多写大字时用力捉笔,字愈无筋骨神气。作圆笔头如蒸饼,大可鄙笑,要须如小字,锋势备全,都无刻意做作乃佳。自古及今,余不敏,实得之。榜字固已满世,自有识者知之。”
“石曼卿作佛号,都无回互转折之势。小字展令大,大字促令小,是张颠教颜真卿谬论。盖字自有大小相称,且如写“太一之殿”,作四窠分,岂可将“一”字肥满一窠,以对“殿”字乎!盖自有相称,大小不展促也。余尝书“天庆之观”,“天”“之”字皆四笔,“庆”“观”字多画在下,各随其相称写之。挂起气势自带过,皆如大小一般,真有飞动之势也。”
“欧、虞、褚、柳、颜,皆一笔书也。安排费工,岂能垂世。李邕脱子敬体,乏纤浓。徐浩晚年力过,更无气骨。皆不如作郎官时《婺州碑》也。《董孝子》《不空》,皆晚年恶札,全无妍媚,此自有识者知之。”
“颜鲁公行字可教,真便入俗品。友仁等古人书,不知此学吾书多。小儿作草书,大段有意思。”
引文是米芾褒赞自己和两个儿子,诋毁别的书法家的重点语。不难看出米芾说到自己和自己的两个儿子的书作时,都是选好地说,极力热捧。论及别人,尤其是书史上的大家时,总是能找出各种各样的污秽言词诋毁否定。诸如欧阳询、柳公权、智永、丁道护、虞世南、陆柬之、徐峤之、唐明皇、徐浩、张旭、石漫卿、褚遂良、颜真卿、李邕等,这些被后世推崇的大家,米芾均以“无精神”“非古也”“乏纤浓”“岂能垂世”“更无骨气”“全无妍媚”“俗”“恶”等词语加以否定。结论是:别的书法家都不如自己和自己的儿子。
《海岳名言》中诋毁别的书法家时,用得最多的也是最毒的两个词是“俗”与“恶”。这就是米芾的“杀手锏”。“俗”与“恶”的具体含义是什么?米芾未说清楚。但这两个词的功能和作用却非常清楚,如同两盆污水,只要泼到哪位书家的身上,一定能将他搞倒搞臭。米芾之后,许多书评家竞相争抢米芾的“杀手锏”,动辄端起“俗”与“恶”两盆污水向被贬书家泼去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米芾在书法的评判中标树了一个很坏的榜样。
书法评判标准的缺失,书法名利的诱惑,不公平的书名竞争,使得书坛一片混乱。历史上任何一位书法家,说他好,可以找到评说的依据,说他不好,同样可以找到评说的理由。肯定它容易,否定他也容易。各有各的说法,各有各的道理。历史留给中国书法的评判就是这样一笔糊涂帐,千百年来书法家们就生活在这样一种书法评判的环境之中。
在中国书法评判标准缺失下,“良心评判”是唯一选择,“拍脑袋”是唯一办法,混乱的根源是博取书名的“私心”。如果没有博取书名的“私心”,“良心评判”“拍脑袋”也能反映出书法评判中的一些客观真实。
唐太宗李世民在其《王羲之传论》③中有这样一段评论:“献之虽有父风,殊非新巧。观其字势疏瘦,如隆冬之枯树。览其笔踪拘束,若严家之饿隶。其枯树也,虽槎枿而无屈伸。其饿隶也,则羁嬴而不放纵。兼斯二者,固翰墨之病欤!子云近世擅名江表,然仅得成书,无丈夫之气。行行若萦春蚓,字字如绾秋蛇。卧王濛于纸中,坐徐偃于笔下。虽秃千兔之翰,聚无一毫之筋。穷万谷之皮,敛无半分之骨。以兹播美,非其滥名邪?此数子者,皆誉过其实。所以祥察古今,研精篆、素,尽善尽美,其惟王逸少乎!”
宋高宗赵构,在其《翰墨志》④中云:“《评书》谓羊欣书如婢作夫人,举止羞涩,不堪位置。而世言米芾喜效其体,盖米法欹侧,颇协不堪位置之意。闻薛绍彭尝戏米曰:‘公效羊欣,而评者以婢比欣,公岂俗所谓重台者耶?’”又曰:“本朝承五季之后,无复字画可称。至太宗皇帝始搜罗法书,备尽求访。当时以李建中字形瘦健,姑得时誉,犹恨绝无秀异。至熙丰以后,蔡襄、李时雍体制方如格律,欲度骅骝,终以骎骎不为绝赏。继苏、黄、米、薛,笔势澜翻,各有趣向。然家鸡野鹄,识者自有优劣,犹胜泯然与草本俱腐者。”
唐太宗只推崇王羲之,不称“二王”。将王羲之与王献之予以了严格的区分。宋高宗在书画方面绝对是行家,造诣很深,在其眼里“苏、黄、米、薛”所谓的四大家不过“家鸡野鹄”而已。皇帝毕竟是富有天下,在书法的评判中少了名利的因素,客观性与真实性自然也就要多一些。他们的评判对后世书评产生了深刻的影响,对中国书法的评判不失为一种启示。
中国书法家协会的成立,标志着中国书法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。在这个新的历史时期,中国书法的评判又如何呢?只是评判形式有所改变,而本质未变。
“猜、咚、吃”是孩子们玩的一种游戏,“猜、咚、吃”的内容是锤子、剪子、布三者的循环相欺取胜。锤子、剪子、布三者按照各自的属性是不能相比的,但孩子们要求它们比,而且必须比出一个胜否。怎么比?孩子们想出了解决办法,去掉它们的其它属性,只保留其中的一项属性,而且人为地赋予它们能够循环相欺。一个原本属于复杂的问题,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,“猜、咚、吃”游戏就玩开了。“锤子、剪子、布”游戏的实质是什么呢?一是没有标准;二是可以有裁判;三是多厢情愿;四是有相较结论。
今天中国书法的评判情况如何呢?一是没有评判标准,书作的优劣由评委说了算。评委说你好,你就好,不好也好。评委说你不好,你就不好,好也不好。二是有裁判,这个裁判还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个有组织的群体,即评委会。三是多相情愿,组织者、参评者、评者全都是自愿的,没有一个是不情愿的。四是有评判结果,评判的结果是由评委们集体得出的。
将今天中国书法的评判与孩子们玩的“猜、咚、吃”游戏两相比较,四个要件全都相同。由此可知,今天中国书法的评判玩的就是“猜、咚、吃”游戏。将今天中国书法的评判与过去中国书法的评判相比较,除了出现“评委”一职一词外,其它均依旧。依旧是“良心评判”,依旧是滥评、乱评、妄评、错评。将今天书法评判中的滥评、乱评、妄评、错评与以往相比较,以往只是小范围的小人群行为,今天中国书协是书法人心目中中国书法的权威机构,以中国书协权威“认可”的滥评、乱评、妄评、错评广而告之于社会,其后果更糟更坏。将今天的“良心评判”与以往的“良心评判”相比较,似乎更为离谱。
中国书法的评判过去靠“贤者”,现在由评委。评委的出现,书法的评判问题不但没有解决,反而使得情况更为复杂。评委的出现,打破了以往“贤者改观,愚夫继声”的评判现象,“贤者”说了不算,由评委说了算。评委凭什么说了算?书法评判没有客观的评判标准,他们能凭什么?他们同“贤者”一样,只能凭感觉、凭良心、凭主观臆断,只能“拍脑袋”。以往书法评判的那把橡皮筋尺子掌握在“贤者”手中,现在评委接了过来。评委拿到了那把橡皮筋尺子后,不以为没法用,而以为好使,对自己有利。拿不到的想拿到,拿到的就不想丢手。
书法家要生活、要生存,需要书名书利。没有书名书利还能称得上书法家吗?不在乎书名书利,不追求书名书利还是一位好书法家吗?需要书名书利,在乎书名书利,争取书名书利,是书法家起码的思想认识要求,在这一点上是无可厚非的,社会应该给予理解和支持。
今天中国书法的展事赛事,客观上为书家书名竞争搭起了“擂台”,使得书家相互之间的“较争”更为激烈。书家为了能在这个“擂台”上亮相,进而在书场有自己的一席立足之地,不得不打造自己、包装自己,以引人注目。书家想方设法去出各种风头,这家那家、这派那派、这风那风、这书那书、这现象那现象,等等等等,形形色色,应有尽有。形式在不断变化,版本一次次翻新,但千变万化,万变不离其宗,无非是各自对自己的“锯、锤子、剪子”进行一番打造和外包装而已。
评委的出现,使得原来书家之间的“锯锤相较”之外,又多了一层与评委之间的“锯、锤子、剪子”相粘的关系。评委各自有各自的喜好,有“善用锯”的,有“惯抡锤”的,还有喜欢“使剪刀”的。“锤子”遇到了“锤子”,粘上了,就说好。“锤子”遇到了“布”那就说不好。同理,“剪子”得遇到“剪子”,“布”得遇到“布”,遇对了就好,遇错了,就不好。这样的评委其书品和人品无可厚非,算是有“良心”的好评委。还有一些评委受利益驱使,评判的“良心”丧失,公信全无。滥评、乱评、妄评、错评胜于以往,丑陋腐败应有尽有。
缺少客观评判标准的书法评判,导致了书法名利博取的不公平竞争,让众多的书法人陷入了迷茫。当大多数有品行有造诣的书家还在迷茫的时候,一些“聪明”的习书人看出了门道。有的主动放弃自己原来的本领,改习与评委同类的本领,与评委“相粘”。有的干脆就不在书艺上下功夫了,想方设法去贿赂评委。他们不惜下大力气,投大资本,利用政治的、经济的等等一切所能利用的手段去接近评委,设法撬评委的嘴,让其“改观”,为己说话。更有甚者,一些人不计自己的书艺,挖空心思往书协钻,想方设法搞书协主席或副主席干。这些人绝非平头百姓,全都有来头,不是有钱就是有势,有的本身就是高官。书艺平庸之辈所想要的书名得到了,新闻镜头跟进了,润格也就与日倍增,丰厚的经济回报也应之而来。平庸之辈的目的达到了,书协这块净土也就不净了,大量的腐败也就滋生了。
缺少客观评判标准的书法评判,使得玄学与神学有了用武之地,“王婆”与“泼妇”找到了平台,经济与仕途全都涌向了书场。评委的巧舌利齿可以将一些“美书”说成“恶”“俗”,逐出赛场。可以将一些“丑书”说得好上加好,美上加美,神而又神,玄而又玄,让人摸不着头脑。书名与经济相融,一条投资少、见效快、名利双赢的捷径打通了。在经济杠杆的撬动下,让评委说啥就说啥,让怎么说就怎么说。真正的书法大家落籍草野,一些平庸之辈折取“兰亭”桂枝,一夜步登书法圣殿。
各类书法赛事中获奖者不一定是好作品,出局者不一定是差作品,已经成为一种熟睹现象。每次书法赛事,不管书参赛者的意见有多大,骂声有多高,统统无济于事。中国书协每次大赛的评委基本是固定公开的,一些评委为了利用好自己的评委权,赛前就开始了自我宣传,就办起了所谓的“培训班”。“培训班”对于那些书名投机者,无疑就是天赐良机,对于评委则是书利的收获季节。
“良心评判”是一把可以任意延缩的橡皮筋尺子,用一把橡皮筋尺子去衡量一个书法家的书作水平,不要说得不出准确值,连近似值都得不出来,很可能得出的是相反值。客观的书法评判标准是一把刻度分明的“金钢尺”,这把“金钢尺”无论由谁操持,书法的评判都走不了大样。
中国的科举考试考的是文章,因为没有客观的评判标准,考案不断,最终这一制度失败。今天的高考作文,大家看到的只是一张试卷,实则与这张试卷配套的有一套客观的评分标准。正是因为有了客观的评分标准这把刻度分明的“金钢尺”,才确保了高考的信度和公正公平。每年数百万人考试,不看你是不是来自名校,也不看你是不是出于名师,只用分数说话。无论是高考的“状元”还是“孙山”,没有互相之间不服气之说,各个中学也没有相互诋毁之意。
纵观中国书法史,漫漫数千年,风起云涌。缺失客观评判标准的书法评判,专家不专,大家不大,鱼龙混杂,真假莫辨,好一个“乱”字了得。缺失客观评判标准的书法评判,书坛热热闹闹,纷纷扬扬,一派乱象,腐败蘖生,书场成了名利场。缺失客观评判标准的书法评判,评判的结果缺少信度,无法让大家信服,社会不予认可,市场予以排斥。只有建立中国书法客观的评判标准,中国书法才能走出长此以往的这一评判历史怪圈,滥评、乱评、妄评、错评的混乱局面才可告之结束。

参考资料
书画知识
书法学习
字画鉴赏
书画资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