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25.临川李氏藏本《淳化阁帖》之介绍与考证

发布时间:2022-03-21   来源:未知 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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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校读者案】《临川李氏藏本〈淳化阁帖〉之介绍与考证》,周伯鼎先生遗稿,凡七十五纸,原藏天津周叔弢先生处,现藏北京大学周景良先生寓斋。伯鼎先生讳震良,字伯鼎,以字行。身前为山东工学院电机系教授,是20世纪著名电机工程师及书法史名家。伯鼎先生祖籍安徽建德(今东至县),光绪二十九年(1903年)生于扬州,1981年病逝于济南。曾祖周馥,以幕府起家,官至两江总督、两广总督,为李鸿章推行北洋海防、洋务建设及诸端政要幕后最重要之助手,风雨龙门四十年,与李始终相与;同时也是晚清内政外史上一关键人物,国之干城。祖父周学海,光绪壬辰(1892年)进士,与蔡元培、张元济、傅增湘、熊希龄同科,历官内阁中书、扬州府河捕同知、知府、江苏候补道、浙江候补道,光绪三十二年(1906年)病卒。生平耽精医术,阐发古籍靡遗,刻有《周氏医学丛书》。父亲周达,字梅泉(一作美泉),号今觉庵,民国蜚声一时的诗人、数学研究先驱、“集邮大王”。今觉庵诗,郑孝婿评许甚高,王揖唐《今传是楼诗话》、钱锺书《容安馆札记》均有评述。民国人笔记称周达,“性聪颖,博览群书,尤精算学,无师承而一见骤解,盖夙慧也。尝游日本,彼国邃于此学者,咸钦服之,且邀入会,期时往来,共切磋云。近日学堂林立,算学尤为百学之宗,我国精此诣者尚不多觏,将来羽仪王国、甄陶多士,岂有出观察之右者哉!” 伯鼎先生早年入上海同济大学电机系,毕业后历任秦皇岛发电厂、青岛华新纱厂、德国西门子、苏州苏纶纱厂电机工程师。抗战胜利,受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派遣,赴台工作,“二二八事件”后,返回大陆。1952年始,任山东工学院电机系教授。伯鼎先生终身两大嗜好:一,喜诵佛经,终身信佛食素;二,喜好书法,尤精于鑑别古代法书,进行艺术史研究。周叔弢先生尝语人曰:“伯鼎健谈,是‘书学研究院’”,“所谈运笔之法,非下苦工不能有所得也。”俞剑华《鲁冀晋美术文物考察记》亦云:“周氏虽攻工学,对书画极有研究,收藏颇多,惜不能尽览,尤嗜端砚,收藏亦富。”概可见伯鼎先生之崖岸、旨趣。
  伯鼎先生此文,写好即呈三叔周叔弢先生审阅。弢翁1979年9月3日致周珏良先生函云:“绍良来,收到《阁帖》。适伯鼎的《阁帖》研究及考证寄到,可以参考对阅。许多玄妙处,我还不能领会也。” 1980年3月31日致珏良先生函,又云:“本月初伯鼎家三人煤气中毒,大嫂已逝世,伯鼎仍未清醒,恐不易恢复。《论阁帖书》因骂人处太多,未能付印,是憾事也。”均可见周叔弢先生对伯鼎先生此文之推重。
  此次整理,系受周景良先生委託。由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徐志超先生据手稿录入整理,北京大学孟繁之先生复校,并呈周景良先生审定。文中附图,由周景良先生提供。
  我国书法之衍变由大小篆而汉隶章草,至汉末真行今草出。锺张并极,弟子徧于两晋,王羲之突出其间,于是集大成,膺书圣之称,及今言书法,亦惟山阴是归。顾代远年演,兰亭棐几婿化云烟,而历劫倖存之一鳞片爪,或出勾填,用工粗忽;或出于摹拟,形神俱非。欲窥庐山真面,辄有云迷雾合之感。至于《兰亭》千百信如聚讼,《圣教》一序又属集出,举此未足餍学者之求。独有宋初《淳化阁帖》褒集右军书达一百五十五帖之多,可谓网罗宏富。惟枣木原刻世无传本,且即当时各州之覆刻,如《潭》,如《绦》,如《二王府帖》,如《泉州》,如《临江》,以至《大观》、《太青楼》帖等原本,当南宋时已罕如星凤。盖时值靖康,戎马仓黄,木石俱焚,何况纸素。以是后世书法名家钜子,各是己是,此主彼奴,人宝家珍,莫衷于一,良无确凿之标准耳。然则欲求王氏之真谛,岂亦言哉。
  忆民国十四五年(案1925—1926年)间,侍家君于许汉卿姑丈处。 座次,丈出眎新得临川李氏旧藏之《淳化阁帖》,倩家君就流传诸本比勘。家君罄旬日之力,校出不同于众本者若干条,并以小楷书跋于后(帖后许汉卿跋本朱君尊人代笔,作者注)。时不佞方研习金石碑版之学,丈目余从事考订此本刻搨时代,盖借以提絜勖勉也。乃就纸墨搨法,妄拟出于南宋名工之手以报命,实于此帖之确切时代以及其优异之处茫无所知,皮毛之论,实深愧炸。周君伯鼎毕生精研二王书法,腕下有羲之鬼,病世传王迹之纷乱,虑后学研求之迷惑,于是广聚流传之二王墨迹影本及《淳化》诸本,旁及《十七》、《大观》诸帖,详加校雠,剖析毫芒,考定李藏之阁帖为南宋国子监本,实是《淳化》祖刻之嫡嗣。举凡王虚舟《阁帖考证》所摘之讹误脱失,此本一之完好,复从结体、笔法、风格各方面阐明二王书法之精髓,以证此本审为衡度山阴家法之玉尺,他本全属土且,一扫前此之纷纭,树今后之指归。且欲于二王之外选魏晋六朝名家法书裒集成册,以为学书者之范本。仰见周君宣扬祖国文化,继往开来之苦心孤诣,某学殖浅薄,本不敢置一词,乃君以某于李藏之帖具有因缘,宜有所言,遂勉缀此小文以奉教。
  一九七九年初夏 南山阳朱铸禹于小潜采堂
  宋太宗于淳化三年(案992年)出内府所藏历代名书刻之枣木版,共十卷。其中王羲之书三卷,王献之书两卷,两晋六朝人书二卷,历代帝王书一卷,唐人及古法帖各一卷。民间及后世自此翻刻,子孙蕃衍,世之学书者乃得多见前代名迹。黄山谷尝谓:“恨无二万钱置一部。”二万钱虽稍多,然比之唐锺绍京毁家求书,仅得右军草书十馀纸、行书三纸者,所省岂不已多。又比之借人家藏名帖,钩摹而学者,所便岂不已多。吾人预知《淳化阁帖》对于书法之功,不能不先谈一下历代名书,特别是二王的书迹流传存燬的情况。
  汉末东西晋书才辈出,而最为人所称颂的莫如二王。晋以后历代帝王好书者,莫不穷极搜索。宋齐以降,梁武帝尤好书,搜罗尤力。六朝每代不过数十年,换代之季每遭散失焚燬,故帝王之好书无异聚而歼之。根据唐张怀瓘的《二王书录》,梁元帝在魏师攻陷前,命人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,并二王书七十八帙,七百六十七卷,全部焚燬。后唐太宗特好羲之书,下令天下进呈,广求书迹,仅得羲之草书九百馀纸,行书二百馀纸,真书数十纸,经武后之乱,亦多散失。幸太宗在世时曾令僧怀仁集右军行书,有《圣教序》之刻,其原石今尚存,且今尚存宋拓本。但既是集书,只传用笔与结字,不传行间。草书则有《十七帖》之刻,原石早亡,今所传宋拓本亦是几经传摹翻刻,无复右军笔意。另外则有唐僧大雅所集右军行书《兴福寺碑》,又名《半截碑》,有《圣教序》以外之字,旧拓尚可求。
  宋太宗所刻阁帖,其原帖一部分乃得之前朝,一部分亦搜之民间。由于是木板易坏,故甚矜重,大臣有拜相者乃赐一部,其后不复赐,盖版已损坏。当时以初拓祖本翻刻者已有潭州石刻,甚至再翻本亦胜彼损坏之祖本,故不复赐。及至大观(案宋徽宗年号,1107—1110年),去淳化已百二十年,版虽尚在,实已损坏不堪,当时原帖尚在,徽宗乃有《大观》之刻。《大观》所据帖完全相同,仅先后次序、行之长短,与每帖标题有所改易者。《大观》未闻有知名之翻刻。根据情理而论,《淳化》与《大观》但得初拓之祖本,精翻一传甚至再传,亦应离原迹不远,而事实乃有大谬不然者,此其故后章再谈。
  此处自然应提出一个问题,阁帖诸原迹何在,岂兵乱遭焚燬耶?抑金人虏之俱北耶?据南宋以后种种情况推测,必是悉遭焚燬,人间无复馀踪。或谓宣和(案1111—1117年)、政和(案1119—1125年)之书画何以犹有存者,此当别贮一处。阁帖原迹则根据种种之记载,以及明代诸丛刻,后世从无阁帖中一帖重现于世,即有同名之帖,亦是另一摹本。所以二王以及魏晋名书经过三次大浩劫:第一次为梁元帝之有意焚燬,聚而歼之,此次损失最大。第二次为唐太宗所藏经武后之乱复散失民间,虽非聚而歼之,然聚而复散,散而复聚,千馀纸之右军书至淳化已不足百帖矣。靖康之难,又付之一炬。二王书至宋本已无多,宋内府已是竭泽而渔,阁帖外今世所存二王书数不满十。吾所谓真迹不必亲笔,但得精心钩摹不失笔意,即作真迹观可耳。及至清乾隆帝好书,搜索一生,仅得右军《平安》、《何如》、《奉橘》、《快雪》数帖,又《万岁通天帖》中之《姨母》、《初月》二帖,草书仅《初月》一帖,堪称真迹,但非其最佳者。故《淳化》之刻,与山阴书法之断续,有莫大关系。
  《阁帖》虽真伪杂糅,然根据米芾、黄长睿、王澍三家之鉴定,尚有:
  羲之真迹 约七十三帖 三百馀行
  献之真迹 约卅馀帖 二百馀行
  两晋六朝人真迹 约五十馀帖 三百馀行
  如此洋洋大观,但使有一善刻本,能得其真,无论其为祖本或一传再传者,均为人间瑰宝。所惜者,据南宋人记载,当时已不易见善本,何况后世。及至清人王澍著《淳化阁帖考证》,其平〔生〕所见诸本,已无一能免卅处之失误。今日影印诸本皆证实其言,且笔意以今世所存右军真迹绳之,笔划起转止处,其形状当圆者方,当方者圆,草书使转处当肥处瘦,当瘦处肥,圆弧曲度全不合法,平直之划多半变形,结体准绳规矩全不严格,此等本对于学书者不但无益,且又害之,盖以为“书圣”之书即是尔尔,翻被引入歧途,引入魔道。《阁帖》之名过大,二王、晋人书迹其中最多,而诸本如此,清代书家乃有舍帖从碑之论(阮元有《北碑南帖论》)。然碑皆正体,《圣教序》亦行书,草书则非《阁帖》不可(《十七帖》亦无善本)。二王、六朝书迹既经靖康之难,无复馀踪,欲学二王,乃唯寄望于《淳化阁帖》及其姊妹刻本《大观帖》,而所传诸本如此失真,今人慨歎。《阁帖》之子如《潭》、《绦》之旧本,南宋人有得一见,已引为平生幸事,何况今日。故在今日无论祖本之初拓,但得据祖本一传再传之本出现于世,亦为书法界之一大事,因今日有影印可以化身千百也。《阁帖》不得佳本,吾人曾寄望于《大观》,下面谈一谈《阁帖》姊妹本《大观帖》。
  淳化后一百廿年,宋徽宗以淳化版已损坏,乃于大观二年(案1108年)用《淳化》所据原迹摹勒上石,仅行间稍高,每帖标题有所改正,先后次序有所改易,帖之多寡无增减,又改木版为石本。靖康之祸,不但原墨迹付之一炬,即《大观》之石,亦多半化为灰烬。然而究竟是石版,不致全燬。好事者携石之残存者俱北,即今所谓《榷场残本》是也。故《大观》十册俱全者悉是伪作,惟残卷间有真者,盖靖康之祸去大观才十馀年,世尚未闻有翻刻,如《潭帖》之翻《淳化》者。然所传《榷场残本》亦非无翻刻,但零星翻刻,工程不大,不见著录。如后章所述,将翁覃溪所题亦临川李氏所藏《大观》残本与李本《阁帖》较,亦有不可原宥之错误。徽宗既自《阁帖》原真迹上石,岂得有此种错误,故此残本亦是翻刻无疑。
  另外继《大观》之后,徽宗尚有《太清楼法帖》之刻。据宋人《法帖谱系》,用《淳化》真迹外增入奇迹甚多,中有《兰亭》者是也。然《太清楼》之刻既在《大观》之后,工程又如此浩大,想工成时更近靖康之难,祖搨必不多,原石亦罹金人之祸,而时间淘汰文物之迅猛有非人所能想像者,《阁帖》之子孙蕃衍尚且不存,岂尚能望《太清楼》之初拓本耶?今所传者,悉是伪作或粗劣之翻刻本耳。
  前云帝王之好书无异聚而歼之,至宋又竭泽而渔,然后付之靖康一炬,虽有彙帖之刻,而善本不可得。后世收藏家求《阁帖》以外之二王遗迹,仅存上述《快雪》等数帖,及日本所存之《孔侍中》、《丧乱》、《二谢》耳。其有与《阁帖》同名者,《阁帖》既无善本,人曾对之心生希冀,冀其或是可胜《阁帖》之另一摹本,及李氏本生出,乃证其失真,如:
  献之《鸭头丸帖》,现藏上海博物馆,即明末馀清斋所刻。《阁帖》所刻据为真,此为辗转传摹本耳,虽有南宋内府收藏章,亦不能掩真鉴之目。关于此帖,后章再详谈。羲之《袁生帖》,明真赏斋曾刻,此亦失真之摹本。羲之《十一月廿七日帖》,此亦临摹本,见第四章之比较。宋人刻《宝晋斋帖》虽有经老米鉴藏之帖,然涣之一帖经与李本《阁帖》比较,亦仅较差之另一摹本耳。《阁帖》以外之二王帖,诸丛帖所刻,除羲之《快雪时晴帖》、《姨母贴》、《初月帖》为真,馀如快雪堂之《羊参军》、馀清斋之《思想帖》,虽有真源,亦经传摹,已失真意。宝晋斋之大令《十二月割帖》,虽经老米鉴藏,无大令逸气,终疑六朝好手所临,买王得羊则有之,但还不是真迹。三希堂所得小王《中秋帖》,亦唐宋名手所临,或谓即米临,亦有见地,终非晋笔也。献之《送梨帖》,亦仅临摹本耳。
  晋人二王以外,只陆机《平复帖》、王珣《伯远帖》是真迹,其他如快雪堂所刻晋人帖,如王廙、王洽等,皆非阁帖原物,而是另一失真之摹本耳。
  以上所定真伪优劣,有些是见过李本《阁帖》后加以研究比较,始敢做断言者。李本之出,使有志学二王、晋人者增加无限力量,而数百年来世人对《阁帖》之希望,得以满足。下章即介绍临川李氏藏本《淳化阁帖》。
  清康、雍间王澍(字虚舟)著《淳化阁帖考证》十二卷,参考宋、元、明一些著作,详载自宋以来种种翻刻本,以及毕生所见各种本,并所见明代号称自祖本翻刻之泉州本(《考证》称为《世綵堂帖》),及明末肃府本(虚舟不及见乾隆御刻本),总结出诸本之共同摹失处有卅处之多。在清代稍晚,临川大收藏家李宗瀚忽得一部完整十册的阁帖,不但得免那卅处缺画缺字的失误,并且笔意生动,拖丝转折宛如亲见晋人握管临池。当得此帖时,惜精于考证、鉴赏之翁方纲已逝世,致李氏其他碑帖俱有翁之题跋,而此本独无。李宗瀚不久亦逝世,以致亦少其一跋。李氏子孙经友好劝说公之于世,时已有石印,乃于宣统元年(案1909年)付印,并由宗瀚孙李翊煌加一题跋。 此外仅有明万曆间潘祖纯一跋,疑为南宋淳熙(案宋孝宗年号,1174—1189年)修内司本。另外仅有清康熙间查昇一跋,仅称其为善本,未有考据。此本在民国十五年(案1926年)归当时大陆银行总经理许汉卿,许在民国廿四年(案1935年)以珂罗版影印,但当时只印百廿部,以赠友好之嗜此道者,且邀请上海诸名流、收藏家、考古家如庞莱臣、陶兰泉、李平书、吴湖帆等各出所藏阁帖名本与之比较。不但此本无他本之摹失处,且笔意宛然如生,起止使转皆合晋人笔法,如亲见晋人运笔,皆讚歎不已。然莫测其为何种本,但亦非祖本,以其为南纸南拓也(按此乃当时诸家意见)。
  余于四十年前获得一部石印本,彼时我早有一部有正书局印的张得天本,因我是学王右军的,当时我早已熟悉右军行书《圣教序》、《快雪》、《奉橘》,及日本所藏三帖,草书则以姜辰英本《十七帖》为主。我对张得天本之右军帖本就不甚满意,及得李本,与李本比较之下,觉其用笔可与《圣教序》及上述数真迹帖相印证,远非张本之模棱。草书中与《十七帖》同名诸帖,与姜辰英本《十七帖》比较(姜本早归日本,即今日本《书道全集》所载之“上野本”),始感姜本之失真。然限于当时之书法水平,亦不敢决其为天下第一。后十年复得一部珂罗版本,即许氏所印者,获见许之题跋(在津门获识朱鼎荣先生,乃知此跋即先生尊人为许氏代笔者),始进而研究《阁帖考证》。且经世既久,多见千百年来诸名家书,其依违晋人得失之处,以此本右军诸真迹绳之,如燃犀照水,群邪无可逃。自家书诣亦因此长进,乃知此乃书法界之至宝,能满足数百年来世人从《阁帖》学二王之希望。
  时间淘汰文物之迅猛令人惊歎,时至今日,不但清末之石印本已罕有人知,老书家亦罕有一部在箧者。四十年前之珂罗版因所印甚少,益无人闻见。唯许家亲友之好此道者,偶尚有一部未亡失耳。余乃因之发三愿:一、欲将此本重行影印,公之于世。原本未得前可以往日之影印本翻印,使吾国书法为之大振,一扫清人舍帖从碑之论,不但发扬此本之正宗书法,并通过比较将他本之谬误,笔致偏离右军笔意误人不浅处一一指出,俾世人不但明白此本之为黄金,抑且明见他本之为粪土。二、考证出此为何种本,众误独正之原因何在。三、《阁帖》为宋太宗命侍书王著所辑,由于王著学识荒谬,不知书法,其中真伪杂糅,虽经米元章、黄伯思、王虚舟先后鉴定,已得大部釐然明白。然其中仍有三人不同意见处,究竟以何人为准,且精真程度亦有等差,当与以公允之评价,在取为师范时便有选择,选其真精者付印,将大大节省费用,利于学者。
  日本书道源自我国,然其钻研之功不可忽视,有《书道全集》之编辑,其在东晋册中引诸《阁帖》亦无此本,显然尚未获见。吾年来尝以此本示诸友好之好书法者,常遭淡漠,或有同意此本之稍胜他本,而无人同意他本之为土且,似乎书法可无严格之法度,似乎为了显示此本之传真且明见他本之失真,无可无不可。在后章吾将诸本与李本比较时,写出我的见解,海内不乏高明之士,望进而教之。
  帖学虽烦琐,然若只求集中二王帖者,则唯有求之于《淳化阁帖》,及其姊妹本《大观帖》与《太清楼帖》。前已说过,《太清楼帖》原拓本久寂无闻,亦未闻有翻刻本,所有传世之本悉是伪作;《大观》有十册俱全者,皆是伪作。所传《榷场残本》尚有可观,然细审亦有原本必无之摹失,想《榷场》亦是必无翻刻也。于是二王及晋人书之研究,乃集中希望于《淳化阁帖》,因其子孙繁多,一传再传之本或有历劫经变倖存,逃灾祸得传于世者。王虚舟生于清康熙、雍正间,参考宋人之著述记载,下逮元、明之论述,并根据其平生所见各种本作《淳化阁帖考证》,实为此帖研究之大成。此书总结平生所见诸本,俱有共同,约卅处之摹失,且大部为失点失画甚至失字。王澍没后二百馀年,未闻有收藏家记述曾见一本能此卅处之摹失者,自有影印以来,吾国及影印诸本亦无一能免此病者,皆证实虚舟所考。直至李本以石印问世以来,仍未为世人所注意,仍继续影印诸劣本。李氏本归许时已为民国十五年(案1926年),海上诸名家亦未能定此为何种本。对于这个问题的解答,先要从祖本是木版还是石版谈起。对此在宋时已有争议,而主张木版者占胜。时至今日,种种迹象证明其为木版,所谓上石(《阁帖》每册后有篆书“淳化三年奉旨摹勒上石”字样),乃沿用古来惯用之词。木刻可谓始于唐,广用于宋,但无用“上木”字样者。
  再就木版之性质研究之,亦与所发生之现象符合。木版刻帖之利在柔,易于下刀,能纤毫毕肖。但此与印书不同,印书一时能印数百本,搨一份帖并非容易,因为阴文必须用布包的棉槌将喷湿之纸槌入凹处令其密合,然后复用另一棉槌蘸墨一徧徧加上。阴文之边缘易受压下陷,多拓使字渐肥。杜工部有句云:“峄山之碑野火焚,枣木传摹肥失真”,足见枣木刻书自唐已有,而偏肥是一特点。若一部《阁帖》近二百块,拓一份并非易事,一时不能多拓,故甚矜贵,大臣入二府者乃赐一本。一时初拓不过数十本,过几年再拓,木受天然乾湿之侵,或裂或腐,裂则拘以银锭,腐则使帖失画失字。吾人应更深入研究木版之特性,墨胶甚易沾尘垢,非若石刻可以洗剔;木版乾剔损木,湿洗腐木,所以墨胶沾垢渐积满点画中,则使帖或完全失去点画,或部份掩没,使画短画瘦。若一边沾墨一边内陷,则使点画变形,或移易位置,使笔意失真,不复有传真之价值,故不复赐大臣。欧阳修《集古录》疑版已燬,盖久不闻有搨帖之事也。其实版尚在,但已损坏,再拓本已不胜外间据初拓本之精翻本。欧阳公去淳化已六七十年,版岂有不坏之理。
  直至元右(案宋哲宗年号,1086—1094年),去淳化已百年,版实损坏已甚,禁中久不拓,黄山谷乃云:“元右中,亲贤宅从禁中借版墨百本,分贻群僚。” 又宋曹士冕《法帖谱系》云:“余观近世所谓二王府帖者,盖中原再刻石本,非禁中板本也,前有目录,卷尾无篆文,盖显然二物矣。” 《阁帖考证》引孙承泽所见古本有绍圣三年(案1096年)宋人跋,谓:“御府法帖板本掌于御书院,岁久板有横裂纹。魏王好书,尝从先帝借归邸中模(即拓)数百本,又刻板本藏之,模搨镌刻,皆用国工,不复可辨。”魏王者即二王也。想此与山谷所说实是一事。明明版已坏,对所墨本不满,故据初拓重刻。二王帖今无传,今世所谓祖本,大都即此百年后版已损坏之拓本,或据此翻刻之本耳。元右去大观不过二十年,此最后之墨本谬种流传,坊间复据此粗率翻刻,但求工本廉贱,去真愈远矣。
  时间淘汰文物,不但初拓祖本后世不复得见,其据初拓祖本精翻之本,如《潭》、《绦》旧帖、《二王府帖》,亦不复得见。据南宋人记载,得见一旧拓《绦帖》,已为幸事。其得传于后世者,乃百年版已损坏之后拓本耳。后世所称祖本,想即此种本及其翻刻本,故卅处之错误为诸本共同,而李氏本独能免此,故断其必是根据初拓祖本精翻一传之本。诸本之共同摹失曾使人疑为祖本不精,李本之出,不但打破祖本不精论,而且此本之精妙,甚至有人疑为淳化诸真迹未燬,南宋高宗依之重刻者。其出现之突然,究为何种本,则有明潘祖纯之题跋疑为修内司本,虽未是,颇与人以启发。据南宋人《法帖谱系》,淳熙十二年(案1185年)乙巳岁二月十五日修内司恭奉圣旨模勒上石,今此本无之,足见非修内司本,而很可能为高宗国子监本。查《考证》引《法帖谱系》云:“绍兴中,以内府所藏《淳化阁帖》刻板置之国子监,其首尾与《淳化》略无少异。”明明说是翻《淳化》旧帖。盖靖康之祸虽尽燬原迹,而帝王之力,或能致一初拓《淳化》初拓祖本。或高宗在外时曾携初拓精本自随,为欲加惠学书之士,故精心摹勒,其必为木而非石,盖淳熙去绍兴才四十馀年,若石本未经变故,何须重刻耶!
  按虚舟在“右军部”《旦反帖》下注云:“此帖修内司本阙十一字。”此非引南宋人语,乃虚舟谓自家所见修内司本如此,可见彼所见修内司本亦未免卅处之摹失,明明翻已损祖本而妄加淳熙款耳。世所谓祖本或有名翻刻,大抵作伪託名,而卅处之失误乃“照妖镜”也。
  李氏本或有疑为石本者,吾未见原本,仅凭影印,未能十分决定。倘是木版,更可能为国子监本。从书法之精细程度观,非有深于书者为之监督主持,为钩摹镌刻者决疑改正,不为功。此本“二王部”最精,盖高宗虽善书,万几之暇,亦只能择其最高者多留意耳。在下章,与诸本详细比较时,乃益见其精矣。
  今将诸本卅处摹失,列之如下:
  第一卷 《梁武帝帖》,“谢”字失笔。
  《唐太宗卿与道宗帖》,后少一“卿”字。
  《太宗八柱承天帖》,“川岳之灵”,“之”字下少一波。
  《太宗门下中书帖》,“一二里”,误作“三里”。
  第二卷 《桓温帖》,“馀所”,“所”字摹失。
  《谢安顿首帖》,“君”字有失笔,“奈何”二字少一折。
  王洽《感塞帖》,“承”字、“拜”字,皆摹失。(按:此二字《大观》亦不误。)
  第三卷 《刘怀之帖》,“秋末阳远”,少一“秋”字。
  第四卷 《徐峤之帖》,“动止”二字上多一横,成“正”。(按:张得天本不多此横。)
  《薄绍之帖》,“多当”,“当”字摹失。
  第六卷 羲之《省别具帖》,“宦”字、“祖”字,皆摹失。
  羲之《袁生帖》,“未”字长竖不出头,成“”
  第七卷 羲之《桓公当阳帖》,“蔡工”上多一横,想由板裂,李氏本仅一细线。
  羲之《省飞白帖》,“省”字阙笔。
  羲之《敬豫帖》,“敬”字少左边之绕画。
  羲之《清宴岁半帖》,“”字误作“”。(按:张得天本此字不误,而《十七帖》则误;又同帖“”,误成“”。)
  《向亦得万书帖》,“备悉”,“”字误成“”,下少一横。
  《当力东帖》,“”字误成“”。(按:张得天本有一折痕)
  《舍子帖》,“舍”字失去第二小横,李氏本有第二小横,证明虚舟释“舍”字之正。
  《昨见君帖》,“写”字摹失,而李本小折甚清。按此折甚轻,自非至精之摹本,不能传真。
  《同上帖》,“德周”,“德”字作“”,虚舟释作“德”,亦由李本证之,盖李本作“”,中间不作两点,而作“四”字之横画也。
  《雪候帖》,“患”字之中点与竖连,使人疑为泐痕。
  《弘远帖》,“须迟见此子”,“须”字少一点,虚舟释作“顷”,谓“须”字应有一点,李本正有一点。按文义,“须”胜“顷”。
  《深以自慰帖》“,大断”,“大”字起笔过重,致虚舟与顾从义皆疑作他字,李本甚轻,决不致误为他字,足见顾在中明时代,亦未得见佳本。
  《爱为上帖》,前面缺“吾服食久……”廿一字,而在卷尾重出“爱为上”两行。(按:乾隆御刻移《十七帖》本补之。)
  〔第八卷〕 羲之《多日不知君问帖》,“观望”,“望”字有失笔。(卷八)
  《贤内妹帖》,“贤”字缺一点,致有误释作“知”者。(卷八)
  《伏想清和帖》,第三行“荒”字缺下波。(卷八)
  《此郡帖》,“自非常才”,“非”字缺右弯。(卷八)
  第九卷 献之《奉对帖》,“姊”字缺中竖。
  《冠军帖》,“燋悚”,“悚”字误作“”。按:此帖重见第十卷者乃伪作,而“悚”字则不误。
  第十卷 献之《昨日诸愿帖》,“昨”字“日”旁误作“目”。按:李本亦有此失误,则此失恐在祖本。
  上面所列约卅处之摹失,乃王虚舟根据其平生所见诸本之共同失误处,且虚舟曾见号称自祖本翻刻之明初泉州本(按:《考证》称为《世綵堂帖》,“世綵堂”为贾似道门客廖莹中堂名,或其所祖本乃廖曾藏者),及明末之肃府本。肃府本自易见。泉州本虚舟在《辩马蹄帖》下云“泉州帖拓本往往见之”,虚〔舟〕唯不及见乾隆御刻本,所谓淳化四年(案993年)赐毕士安本,然据曾见毕本者言,摹失处亦同他本。当许氏于民国十五年(案1926年)购李本时,集海上诸名公于一堂,亦无人能举一本能免此卅处之摹失者。且二百馀年来清人欲舍帖从碑,实由帖之失真,盖随卅处俱来,乃整个帖之失笔意也。
  此问题之解答乃所谓传世之祖本,乃某一时期以后所拓之祖本,甚至是百年后之拓本。而后世所传之宋拓本,皆是此等祖本之子孙。乾隆御刻所据之毕士安本,亦是伪託名,岂有一年后之搨本已摹失至此者?
  鉴定李本《阁帖》之为绍兴国子监本,非有确证,而是半考据半推断,定其此本较为合理。最重要者,为从其书法之精微传真程度推断,非有深于书法者主持摹勒,为之正误决疑不为功,此则非高宗莫属。至《大观》之刻,主其事者为蔡京,书法水平去高宗远甚。徽宗虽好书,其瘦金体实非书法正宗,故《大观》虽改正《淳化》一些错误,仅关于书家之朝代、官衔方面,而未必以书法胜《淳化》。高宗之时,未必无《大观》初拓本,绍兴之不覆《大观》而覆《淳化》,必有见地。下面取几种本与李本比较时,中即有所谓《大观榷场残本》。是否为《大观》原本非无问题,果为真本,则《淳化》、《大观》优劣显然矣。
  前章以诸本共同之卅处摹失,推考出诸本同为自某一时期以后板已坏之祖本翻出;而以李本之独能免此卅处摹失,推断其为自初拓祖本精翻一传之本。实则其为何种本,固无足重轻,卅处之失误本无足重轻,在十卷中卅字之有无本于学书无足重轻,足重者随此卅处俱来之各种失误,虽不完全失去点画,其点画方向位置之偏移,长短肥瘦变易,拖丝锋鋩失去起止,转折变形,每帖每行几乎每字俱有,使晋人、二王笔意完全失去,清人故有“舍帖从碑”之论。此等失误不仅由于祖本版已坏,且由辗转翻刻误差积累,或粗滥翻刻摹鎸,方至此极。如果根据板已坏之祖本精翻一传,某些错误是不会有的,例如草书之右绕,右军是圆的,其他名书家也是圆满的,李本都是圆满,诸本常误为扁,此非所源祖本版坏之咎,而是误差积累或粗滥翻刻所致,或是所谓自祖本实仅自版已坏之祖本子孙再翻者,此最后之翻刻纵精亦复何用。例如肃府本号称自祖本出,并非钩摹镌刻不精,而某些错误证明其所翻刻不惟不够版已坏之祖本,且仅为其不肖之子孙耳,温、张二士之用力亦复何用。乾隆御刻本所称淳化四年(案993年)赐毕士安本,既是伪託初拓祖本而亦有卅处之摹失,安能决其即板已坏之祖本而非更劣之物。总之,劣至一定程度,虽谓之板坏祖本,尤为过誉,而精至一定程度如李氏本,竟能使人疑为南宋人从原迹上石,此虽决不是,其为初拓祖本精翻一传之本,则决然无疑。诸本之失真,使学书者误入歧途,已有清人许多书家定论,非吾一人强为轩轾。右军真迹尚有《快雪》、《奉橘》等帖,及《圣教序》千馀言集书,皆前人所及见。《阁帖》诸本之为土且,自是曾经比较后之结论。今择数帖,将李氏本与其他诸本比较,但每帖只取数字,以概其馀。
  现选取李本中以下数帖,与他本比较之:
  一、《七十帖》。李本与宋拓《十七帖》及肃府本《阁帖》之比较。
  李本
  宋拓《十七帖》
  肃府本
  关于此帖,先录王虚舟《考证》一段如下:
  按《十七帖》一卷皆右军真迹,所谓凤翥龙翔,左规右矩之妙,具于此帖见之。不知王侍书当年何所见,遂生去取其间,且不过数帖,已半脱误乖舛。及其存者,又复钩摹失真,比之唐模,相去千里,不谓草率,一至于此,可惜。
  读此段议论,足见虚舟平生所见《阁帖》本,与所谓唐模本《十七帖》即今宋拓馆本《十七帖》(姜辰英本亦是此类)比较,远不能及。今以肃府本代表一般《阁帖》本,诚不及《十七帖》,从下面的比较看来,李氏本则有远胜《十七帖》矣。
  (一)“今”与下“年”之首小撇反竖画之起笔势为右按,左撇,复右按,后垂直下行。《十七帖》之竖起笔不明显,遂失此味,竖画亦以微偏之方向失其意。“年”字,李本三横近于齐长,《十七帖》则第一横长得多,第二横缩,此处非右军笔意。肃府本以及其他《阁帖》本则偏扭不成话矣。
  (二)“政”字磔笔,李本为出锋之捺,古味盎然;《十七帖》犹存磔意,肃府本则成长点矣。
  (三)“七十”字,李本“七”字迴锋而出甚清晰,《十七帖》及肃府本均失此笔意。“十”字,李本平直凝正,《十七帖》与肃府本均偏扭不成话矣。
  (四)“知体气”三字,《十七帖》大体尚存李本形象,惟“体”字左右联画太重,此草书联笔,肥瘦失度,为诸本通病。“气”字,中竖失直垂意,肃府本则不成形矣。(按:当趯垂而偏扭失直气,亦诸本通病,此虚舟所以呵《阁帖》也。)
  (五)第二行末“懃加”二字,十七帖“懃”字左上横嫌长,使全字有左倾之势;“加”字与李本较,便知右军此处笔意是“力”横不太长,竖大方向是趯垂的,而撇则长至矩形另一角,若《十七帖》及肃府本,均失此古味矣。
  (六)“庆”,《十七帖》上二横不平行,肃府本中横断。
  (七)《十七帖》“复”字似是而非,李本此字左撇虽接版坏处,犹可察见弯兜之象,右长点下段有下垂之象,是内史笔意,使全字稳立;《十七帖》则感笔势不足,肃府本则不堪比拟矣。
  (八)“养”字,《十七帖》末点过轻,是墨掩之象,肃府首二点全失李本及《十七帖》笔意。
  (九)第五行“耳”字有顿笔,《十七帖》失去,肃府本犹存此一顿,但写法应为“”而非“”。《十七帖》及李本皆同,另一“耳”字亦然。按此在草法似无不可,然三卷右军草书凡真迹“耳”字,下横无向右伸出竖画之右者,实因严守草源,固当为“”而非“”。唯《此郡帖》为“”,而《此郡帖》虽诸家未贬,吾在羲之书法研究文中曾疑之,其“及”、“耳”等数字当是临仿。此外则《承足下还来》及《吾昨得一日一起》二帖“耳”字如此写,一则伪劣,一则米以为张旭亦非右军。
  (十)第五行末“一”字,《十七帖》与李本皆短平,而肃府本特长而向右下宕,非右军原笔意。肃府本距李本及《十七帖》均过远。
  (十一)第七行“护”字,李本与十七帖相近,似欹却公成方矩,而肃府本则绞绕偏扭,恶劣已甚。
  (十二)“想”字,左右联画应有横扫气,李本及《十七帖》皆然,肃府本则无横气。
  (十三)“当”字大弯,李本及《十七帖》皆圆,肃府本不圆,此亦诸阁帖本所共同者。
  二、《七儿一女帖》。此亦《十七帖》中同名帖,试比较之。
  李本
  《十七帖》
  肃府本
  (一)“吾”字,李本横竖严整,《十七帖》及肃府本均斜。
  (二)“有”字末弯,李本甚圆满,《十七帖》及肃府本均不圆。
  (三)“七”字,李本凝正,《十七帖》及肃府本均欹侧不成书。
  (四)“娶”字中部,李本极清晰,《十七帖》虽不误而不清晰,肃府本则摹失矣。
  (五)“毕”字长竖,李本趯垂,《十七帖》斜偏左,肃府本则向右偏。而“唯”字竖则斜向左,笔势不协调。
  (六)“尚”字末小横,李本甚平,《十七帖》则向右下宕,不合笔势,肃府本则作大圆兜,联而不断,去真逾远。
  (七)“耳”字,李本末有垂钩,《十七》及肃府本均失之。
  (八)“同”字,李本亦两边对称平衡,《十七帖》及肃府本均欹侧不成字。
  (九)第二“有”及“情”字下面圆绕处,《十七帖》及肃府本皆不圆。
  (十)“内”字,李本及《十七帖》均方折,肃府本改为纯圆笔。
  (十一)“外孙”二字之出锋点,李本进出锋对称,为右军惯用手法,如《平安帖》“来”字右点状。草书名家如明末傅青主辈率能效之。《十七帖》及肃府本均失之。
  (十二)“足”字,肃府本上翘过甚,成怪状。
  三、《太常司州帖》。李本与《大观贴》、《澄清堂帖》及肃府帖之比较。
  李本
  《大观帖》
  肃府帖
  首先发现末行“冀或”二字唯李本清晰,见到“冀”字尾拖丝是接到“或”字上横左起处,不过拖丝方向与横相近,故有重叠之象,但仍清楚分得开,不似他本拖丝从上横尾部入。《大观》此帖犹接此横上线,而横末与戈画联络仅馀一平长点,唯李本存其真,此为此帖之最要点。
  次为“妙”字长撇绕转处,唯李本圆润,三本皆有一折痕。
  次为“冀”字长横下,李本明明是一小横,他本此处泐成一团,按二王草法,一横二横均可。
  四、《追寻伤悼帖》。李本与肃府本比较。
  李 本
  肃府本
  肃府本“寻”字及“得”字,竖均嫌偏斜,“昨”字右竖更斜,甚使全字不稳。“自”字亦偏斜,“便”字左竖亦偏斜,且磔笔李本有波,形成短捺状,肃府本则成长点。
  此帖“哭”字,李本长撇弯长直至与中横左端齐长,唯近梢分许处有一黑点,盖他本此撇之短乃由版被墨污塞故少去一段,而此本仅有一墨点,尚存原形。按笔意,此撇应长与横齐,如《旦极寒帖》之“大”字意,而不应似《快雪晴帖》“山阴张侯”之“侯”字撇状。
  五、《鸭头丸帖》。李本与今存墨蹟即“馀清斋”曾刻之原迹之比较。
  李本 摹本
  如前已说过,《阁帖》所据为真本,而馀清斋所刻为另一失真之摹本,试比较之。
  李本“甲”旁“田”近方,馀清斋本则二竖皆内斜,右“鸟”上面较窄,而下面之弯不圆。三小横无论“鸟”内者,无论下“头”字内者,李本均极清晰,另本有凌乱之象。“丸”字横画起处,运笔逆入极清晰,另本则模糊。“与”字弯画横段,李本平,与《奉对帖》“与”字同。另本横段向上微扬然后圆兜下,此虽在书法上无不可,然失大令之真,盖大令此处手法乃承上面小横以及前字二小横之平势而来。“君”字二横均甚平,斜竖收笔甚壮,与右边出锋之点及上二平横成稳重安立之形,另帖则欹侧不够名书矣。
  大令书虽行笔多瘦,然“相”右边牵掣之点及“见”字末笔,则用重磔。右军凡“见”字草书,末笔亦然。另本则徇俗,用轻笔矣。
  上面的比较揭示吾人一种情况,即摹本若是源真本精心钩摹者,纵令一再转,亦不致有某种差误,独有一种以旧纸略钩轮廓然后俾能书者以手书之,欲充真迹作伪者,乃有此种“毫釐之差,千里之失”也。
  六、《十一月廿七日帖》(《寒切帖》)。李本与今传世有绍兴小印墨蹟本之比较。
  李 本 唐摹本
  墨蹟本乃唐人临摹本耳,所用笔为一种健心笔,唐宋人习用易得肥。凡联络之画嫌肥,“寒”字上横过肥,“悬”字下面是三过之“心”而非横状。“少”字中竖,李本趯垂而不斜,墨本则偏斜,且长撇作偏垂露,不似刀状之掠意,非右军笔。右军在《阁帖》中,“少”字凡数见,均作斜悬针(刀头状),无作近似垂露回收者。“谢”,左竖尚未挑出,已与右绕画遇,李本则分清。李氏本此帖笔致如生,使转绞绕处有兔毫过折之痕。吾人若习见右军并惯用兔毫,则不必比较,亦可见墨本之非右军笔。
  以上的比较仅取数帖,每帖仅取数字,然已足概其馀。俗语说:“不怕不识货,只怕货比货”,在符合一般直觉美感时,似乎对比之下即能分别,然书道深微,并非仅凭直觉一见便能分别优劣高下。随吾人习尚嗜好之迎逆,常将婉弱以为秀逸,僵硬以为质朴,粗犷以为雄强,欹侧以为生动,狂纵以为神奇,又岂言语之所能辩。然则此章之从书法鉴定李本之为至善,反对者必无而认为他本之为土且,则抱之不放者必尚有人在,岂知道之与魔之不能并存哉。
  关于《阁帖》中诸帖之真伪评定,宋代有米芾之《法帖题跋》、黄长睿之《法帖刊误》,入清有王澍之《阁帖考证》。黄已纠米,王复纠正米、黄之失。老米虽深于书,且曾见内府原迹,然仍不免失误。黄长睿纠王著之外,复纠老米之失,然仍不免失误遗漏处。虚舟虽晚出,且未得见佳本,其所评论,大都公允;又其释文亦能纠正刘次庄、顾从义之误,亦可谓好学深思之士矣。然其未得见佳本,终是一种障碍,其偶有失误处,或由于此。今有李氏本在手,可进一步纠正虚舟。虚舟既未得见佳本,不但只知诟病王著之真伪杂糅,且以辗转传摹之失悉归之王侍书,于《阁帖》钩摹镌刻之精妙传真乃毫无体会,岂知此帖虽真伪参半,其真迹诸帖,自李氏本观之,乃宛若手书,克传晋人笔法。最重要者,乃二王书,而右军三卷其昭示后世以书法正宗者,尤较大令为可宝。如前已说过,右军书除《圣教序》集书外,唐摹真迹不过十帖,其他彙帖所刻《阁帖》以外右军书,大都或是伪作,或经传摹失真,不堪深究推敲。独此三卷中有七八十帖之多,不但如见内史挥毫,且多晚年最精最妙之作,山阴棐几之秘,得此方揭露无馀。羲之草书尚推《十七帖》,及李本出,以《阁帖》与《十七帖》同名帖较之(如前章),便见世传《十七帖》诸本之失真所在。今日所传草书墨迹仅《万岁通天帖》中之《初月帖》,虽晚年,并非甚精者,盖受兔毫浸墨过深之影响,腰弱生奇怪,右军虽善控此等笔,“月”字即生奇怪矣。此本既出,乃复见山阴真面目,盖唐内府诸帖流入民间,复归宋内府。《十七帖》乃有其半,且《十七帖》虽右军晚年妙迹,每偏于文静一类风格,右军本有一种雄强咨肆者,在《阁帖》中始得见,然非此本不足以表出之。
  大令书世间本稀,如前章已论,宣和后得之《鸭头丸帖》并非真迹,真者乃《淳化》原帖。《阁帖》中《廿九日帖》非《万岁通天帖》中原物,乃另一摹本,况原帖虽因王氏家传人不敢议。然此或是大令早年书,总非大令佳迹。当知王方庆去其远祖已二百馀年,所进呈诸帖未必悉是家传遗物,或有外购求者。此帖用笔虽近晋人笔致,钝滞岂足当逸气,盖世之子敬,谓之早年,尚是保守之词耳。老米谓此帖为伪,但以帖语非晋人文字,不足服人,然其不满于此帖之书法亦可知矣。《阁帖》所据即老米所见,非《万岁通天帖》原物。《阁帖》大令诸帖如《奉对》、《思恋无往》、《鄱阳一行》诸帖,始足表大令逸气雄奇,《阁帖》以外,固无一帖能及之也。(按:《阁帖》以外,固无一帖真大令行草书。)
  此外,晋人书如王廙、王洽、王珉、庾亮等,亦皆入妙品。然非得此真本,不能见其妙。劣本多违背晋人笔法,万不能学,则此本关系晋人与二王书法之断续又是浅鲜,岂可不表而出之乎。
  今拟将《阁帖》中诸帖加以选择,以便影印时可以取其最精者,不必用全部,乃可节省学者费用。由于诸本歪曲真象已甚,《阁帖》中本来是真迹者,亦近于伪,使人益难判断。有此传真之本,方能进行选择工作。选择的原则是从严,宁缺毋滥。
  按《阁帖》所刻诸迹,其中伪而劣,诸家并弃者,当然不选。其真而精,诸家公认者,自在选採之列。独有一种真伪精粗尚有争议者,应提出讨论,在此先定出去取,并写出理由。
  真迹有两种:一种亲笔,一种是精心钩摹者,所谓唐摹,下真迹一等。此两种不能从拓本分,皆应在选取之列。一种虽从真迹钩摹而出,但或钩摹欠精,或再三转,故笔致稍欠,如大令《相过帖》,米以为伪,黄以为“借非献之,韵自可赏”,王虚舟则以为大令存意书。此帖非无缺点,致来老米之讥疑,缺点即在点画笔致稍差,且结字亦稍鬆。又如右军《朱处仁》、《清宴岁半》、《吾服食久》、《龙保》、《离不可居》等帖,虽为《十七帖》中帖,但不能与其他“七十”帖,《游目帖》等比。盖传摹失真,或在笔意,或在行间,但以第七卷末之“爱为上”两行比之,可见矣。此数帖不选。
  传摹中或有缺行缺字,为人填补者,大瑜小疵尚可取,如《此郡帖》,颇疑第二行非右军笔,但他处尚可。此帖为右军辞郡时书,故仍选录。
  想《小大》皆佳帖,虽有真字,唯后四行为原行,想帖已残甚,为人描补拼凑成行,复经一次传摹,令人不可耐。此则瑕多于瑜,不选。
  有疑为代笔人书者,如《夫人遂善平康帖》及《敬豫帖》,米以为代笔人书,王虚舟则云米常以《阁帖》中较大之字为非右军,意似不以为然。愚以为《夫人帖》“夫”字极似《旦极寒》,“平”字极似《平安帖》结体而神韵稍差。《敬豫帖》“委”字不稳,俱非右军,米鉴良是。是否代笔人书或名手临摹,尚难决定,总不在选取之列。
  《雪候帖》,米以为伪,黄、王不为之辩,是亦以为不佳。查姜白石《绦帖评》,则以为右军书之平平者。吾以此帖法度精严,纵乏右军一种嶲韵,应在可取之列。《考证》谓“患”字刘释作“苦”,诸本竟作“在”,李本正作“患”。足见诸本之失误。
  一种为重出之帖,一真一伪者,三家均已鉴定无误,即依之作去取。又如《鄱阳归乡帖》,重见于第五卷及第十卷,皆临摹本,老米于第五卷则注为子敬,第十卷则注为羊欣,其实第五卷固非子敬,第十卷者亦不够羊欣,无论子敬,应以虚舟为是,俱不选。
  《敬祖帖》,亦重见于第五卷“古法帖”及第十卷“子敬部”,米老定为子敬,长睿既考出《敬祖》较早,与子敬不同时,明明学大令书者书前人帖语,字势鬆弛,岂足当大令。虚舟谓其神骏,神骏安在?
  羲之有一种集书,如《昨见君帖》、《十月七日帖》,既是草书集成者,无行间法,恐误人观赏学习,可以不选。
  又《适欲遣书帖》,米以为智永,黄以为伪,王以为“字势圆遒,非右军不能”。吾以用笔、结字俱佳,但草书字与字之间如此之密,而行间如此之疏,实与集字无殊,不可取。
  今选羲之书如下:
  《省别具帖》六行。
  《旦夕帖》五行。
  《诸从帖》五行。
  《此诸贤帖》三行。
  《旃剡胡桃帖》六行。
  《秋中感怀帖》三行。
  《七儿一女帖》五行。
  《游目帖》十一行。
  《谯周帖》四行。
  《知足下连不快帖》四行。
  《旦极寒帖》六行。
  《建安灵柩帖》四行。
  《追寻伤悼帖》十一行。
  《袁生帖》三行。
  《适太常司州帖》五行。
  《司州供给帖》六行。
  《适重熙书帖》八行。(首行。“如”字极生硬,疑有摹失。)
  《二谢帖》三行。
  《七月一日帖》六行。
  《桓公当阳帖》八行。
  《谢光禄帖》三行。
  《徂暑感怀帖》三行。
  《知念帖》六行。(虚舟以为非右军,想未见佳本。)
  《长风帖》四行。
  《寒切帖》五行。
  《皇象帖》二行。
  《远妇帖》二行。
  《足下小大佳也帖》四行。
  《大常患胛帖》五行。
  《向亦得万书帖》四行。
  《热日更甚帖》三行。
  《贤室委顿帖》六行。
  《七月六日帖》三行。
  《当力东帖》三行。
  《四纸飞白帖》二行。(按:《飞白帖》可併在《贤室委顿帖》为一帖。)
  《月末帖》二行。
  《乡里人择药帖》五行。
  《雪候帖》三行。
  《爱为上帖》第七卷末二行。
  《盐井火井帖》二行。
  《政七十帖》九行。
  《伏想清和帖》七行。
  《运民帖》二行。
  《足劳人意帖》一行。
  《多日不知君问帖》六行。
  《不得西问耿耿帖》一行。
  《周常侍帖》二行。
  《乡里人乐著县帖》十一行。
  《不大思其方帖》三行。
  《吾唯辨之帖》四行。
  《中郎女帖》四行。
  《得西问帖》三行。
  《淡闷乾呕帖》四行。
  《发疟帖》三行。
  《江狼帖》三行。
  《贤内妹帖》二行。
  《安西帖》三行。
  《夜来腹痛帖》七行。
  《冬中感怀帖》五行。
  《阔转久帖》三行。
  《不得执手帖》三行。
  《邛竹杖帖》二行。
  《上虞妹帖》二行。
  《阮郎帖》七行。
  《丘令送此宅图帖》四行。
  《不得西问帖》一行。
  《飞白帖》三行。
  《谢生在山帖》六行。
  《採菊帖》五行。
  《昨故遣书帖》七行。
  《雨快帖》七行。
  《黄甘帖》四行。
  《取乡女声帖》二行。
  《此郡帖》八行。
  计七十三帖,三百廿五行。
  在选献之帖以前,先略谈一谈情况。献之书远较羲之为少,在六朝已有“买王得羊,不失所望”之语,唐人书势渐趋狂纵,伪作大令者尤多,或有集书,亦非悉从真迹来,或有从传摹失真之本拼凑而成者。米、黄、王三家皆失之过宽。我有专论《阁帖》中子敬书一文,详论其书法,其中只选廿三帖,分完善无疵者十五帖、大瑜小疵者八帖。其为三家所选而吾不取者十馀帖,以与海内深于书法者共商之。
  献之书:
  《思恋触事帖》六行。
  《愿馀帖》七行。
  《思恋无往帖》五行。
  《阮新妇帖》三行。
  《奉对帖》九行。
  《肾气丸帖》三行。
  《先夜帖》五行。
  《承冠军》三行。
  《可必不帖》三行。
  《鸭头丸帖》二行。
  《不审疾损帖》五行。
  《服油帖》五行。
  《昨日诸愿帖》十一行。
  《不审尊体帖》五行。
  《鄱阳一行帖》六行。
  以下诸帖稍有疵瑕,仍在选取之列:
  《永嘉帖》九行。
  《诸舍帖》二行。
  《节过岁终帖》八行。
  《授衣帖》十二行。
  《姑比日帖》六行。
  《安和帖》十三行。
  共廿一帖,一百廿八行。
  今列违三家之意,不取之帖如下:
  一、《发吴兴帖》。米、黄定为真迹,无异议。然虚舟指出“五”乃“吾”之误、“与”乃草书“兴”之误、“后”乃草书“复”之误,似对此帖不能无疑。此等错误不能归咎钩摹镌刻者,而是原帖之咎,此帖决非真迹,而是拼凑作伪之钩摹本。盖唐宋人购晋帖已不求其必为真迹,即钩摹本已甚宝贵,作伪者因而几种法:一是自真迹精心钩摹,此在学书,即作真迹观可也;二是临摹本,虽出名手,点画、用笔、结字必多不合;三是集成钩摹,若字有真源,点画、结字虽无病,行间则易觉察。字有真源,亦足观玩,舍其行间而赏其字可也。若原帖残损已甚,或仅知帖语而欲作伪,就帖语拼凑钩摹,而来源真伪杂糅,当真源较多时最不易辨。大令书多蝉联,作伪者就帖语拼凑,常截取数字一笔成书者,其不可得真源之字,则临仿拼凑,故一帖之中行间或贯或不贯,用笔、结字或是或不是。例如《承冠军帖》第九卷者为真迹,而重出第十卷者,并非自真迹钩摹或临摹下,而是依此帖语自他帖钩摹或临摹拼凑而成。有真迹在傍,尚能鉴别,设无真迹在傍,几何而不受其蒙哉。此《发吴兴帖》字颇多真源,胜《静息》、《白东》等帖,然自行间论固多不合,结字、用笔亦能觉察其不合处,盖集字亦有自伪帖中来或竟伪造者,因仅二三字,人或谅之,而鉴定应从行间、结字、用笔三方面严格要求明矣。大令之盛名岂易得,有些书家或赏鉴家一方面高视大令,甚至谓超过右军,一方面将伪作真,不啻在虚名上肯定,在实际上否定之。试观所选确真完善之十五帖,上列不取诸帖之病,何处放得进耶。
  二、《静息帖》。此帖三家均以为真,细查点画,既未能宛若手书,虽得李本,尤未能令人满意。行间尤劣,明系集成或作伪。其个别字之优劣,亦随其所取字之来源,其稍佳者,乃有真源也。若行间大都甚劣,其稍有略顺适者,或是截取原帖数字蝉联者。以此不顾三家之鉴而弃之。
  三《姊性缠绵帖》。二行书绞绕瘦劲有真源,然似是而非,乃有真源而传摹多转,远失真笔,看去颇不顺眼,如“事”字上横左边嫌短:“不可”,“可”字横画下搭,与上“不”字不能融洽;帖末“耳”字,末笔不顿而飘,非山阴家法,此传摹之失也。此帖虽无集字之杂乱,然虯绕飘浮,恐误后学,故舍之。
  四、《夏节近帖》。前三行尚可入选,后面行间杂乱不贯气,亦是拼凑作伪之书,不足取作师范。
  五、《岁尽帖》。此帖虽有真源,恐是辗转传摹之本,点画不能宛若手书,行间既不贯,结字有不甚紧者。总之此帖使人有不融洽感,借非摹失,恐是一种拼凑之书,故亦有佳字,拼凑之集书再经传摹乃如此。作伪者眩离娄信然。
  六、《卫军帖》。此帖行间虽无大病,除后数字,亦多不融洽。点画稍僵,恐经传摹失真。末行有可取处,从严可舍。
  七、《白东帖》。此帖虽有真源,有佳字,然颇多缺点,首行尤劣。第三行“岂”字下“谓”字有猥琐之状。第四行“恻”字右竖偏斜失度。第六行“悲”字二竖均不佳,右竖之斜无补偿。后三行有佳字,然如“积”字、“愿”字,不稳而气弱,有误后学,精选时可弃之。
  八、《舍内帖》。首“白”字前,显然缺“献之”二字。首行末“遂”字,本属第二行首。行间之挪移在《阁帖》本属常事,然此帖“舍”字中竖之斜,全字拘谨,则咎不在《阁帖》,可舍之。
  九、《得西问帖》。草书平静,是早年学右军书,然怯嫩,若《还此帖》,则并此不如矣,可不取。
  十、《月终帖》。米以为伪,王以为真,吾以为有真源,但传摹失真。“终伏惟”三字,甚怯嫩。“不审”,“审”字中竖斜得无理,与上“不”字中竖不接气,试比较《不审尊体帖》中此二字,便见优劣,可弃。
  上列十帖,除《姊性缠绵帖》从宽尚可取,馀併应弃。另有第九卷末之《诸舍》二帖,虽无大病,亦是后人临仿,庸俗之气盛使人不可耐。又《仲宗》、《黄门》二帖,米以为伪,黄以为亦王氏书,非大令。王则以为是真大令,有自在游行之致。吾以为自在安在,乃拘涩耳,不取。右军第七卷后《小园子帖》,米以为前三行伪,后皆子敬书;王虚舟以为狂纵不够子敬。虚舟论子敬本宽,于此帖独严。然此中非无真源之字,远较第九卷末之《诸舍帖》为佳,故能惑老米,然亦拼凑之书,或再经传摹,故不选。又,虚舟以第四至第八行为一帖,第九至末为一帖,吾以为然,且后一帖为佳。
  从上述诸帖之评语,可明二事:一者,伪帖之来源甚多,集字之来源本有真伪,传摹之精粗亦有等差,集字作伪复与传摹结合,非以书法从严要求不能辨。二者,对献之书法认识,应从所选诸标准帖求之,然后通过比较方知优劣之分。若从未研究《阁帖》,而以为可以望气而知者,吾不信也。
  选择献之帖之工作,非得善本如李氏本者实无从进行,因真帖受歪曲亦失其真。献之《阁帖》以外之真迹几于绝无,不似羲之犹有《圣教序》以及《快雪时晴》等约十帖以为标准衡量,故必从李氏本参考三家之鉴定,更加从严。今选出廿馀帖,此方是真献之。若胸中未嫺熟此廿馀帖,认识其他似是而非之帖,而议二王优劣,岂能有当。
  魏晋六朝人书:
  选帖宗旨是为学书,是以书法衡量为准,书衡各家不尽相同,是以米、黄、王三家亦有互异。魏晋六朝人多有仅存一帖者,不似二王书可以从多帖求准,而只能从本帖书法优劣定真伪高下。三家所见皆同,余亦同者则定之,其有不同者则提出去取理由。
  一、张芝书只晋宣名下两行堪当“绝伦多奇”之讚,若《秋凉平善帖》,虽古雅专谨,不足当之。学章草者,若学此等书,必流入平庸一路,皇象《文武帖》亦然。学章草者应学索靖《七月廿六日帖》、王廙后二帖,不应学此等拘谨之书,更不应学世俗所传之《急就章》与《出师颂》之类。
  二、张华书虚舟以为多俗笔,《考证》又引姜白石《绦帖评语》非之。吾以为此帖遒劲,大部字皆有法度,“反”特古,署名亦好,应取。
  三、萧子云小楷帖,从此帖观之,“冻蝇”之讥不虚,而虚舟称颂之,殊可怪。余以为子云书未必尔尔,“冻蝇”之讥正根据此等帖,而此帖是否即能代表子云书则是一个问题,甚至此帖之真伪亦大有问题,六朝书名岂易得哉!
  四、沉约书虽有清致,然书法绞绕,无可师法处。真伪既无可定,此选又只重书法,舍之可也。
  五、锺繇《宣示帖》原本亦经传摹,亦未能胜《阁帖》外他本,亦同右军《黄庭》、《乐毅》之类,可不选。
  六、古法帖中宋儋书,米谓儋为唐明皇时人,学锺书专取侧势;虚舟则以为一正一偏,清思迥迥。吾以二公之语皆不恰当,儋书有锺法,但又不甘拘守法度成“冻蝇”,欲取侧势生妙态而学力未足,故一篇之中忽纵忽谨,不融洽,盖有志未成者。其书将今人迷惑,故虽佳不可学。
  魏晋六朝人无不学锺、张,与二王同源。吾人学二王外,宜从魏晋诸家学得其变化、风格、体态,而不变根本处,并研究右军书法何以在书才辈出之东晋独冠侪辈,更进一步研究二王优劣。书道深远,浅尝辄止者终不得入耳。
  今选帖如下:
  张芝《之白阿史帖》二行。(此帖在晋宣名下,首有“之白”字,高古精妙,前人定为伯英,信非伯英不能。)
  桓温《大事帖》五行。
  王导《省事帖》八行,《改朔帖》五行。
  王敦《蜡节帖》六行,《十八女帖》四行,《何如帖》四行,《今欲出帖》四行。
  王廙《祥除帖》六行,《奉赐帖》四行,《七月十三日帖》九行。
  郗鉴《灾祸帖》五行。
  谢安《念君帖》四行。
  庾亮《书箱帖》五行。
  杜预《岁忽已终帖》五行。
  王徽之《得信帖》七行。
  王洽《寻告帖》三行,《不孝帖》七行,《兄子帖》三行,《感寒帖》二行。
  王珣《三月四日帖》四行。
  郗愔《九月七日帖》三行,《廿四日帖》九行。
  卫瓘《故州帖》六行。
  谢万《七月十日帖》六行。
  庾翼《故吏帖》七行。
  谢璠伯《比计帖》四行。
  谢庄《弟昨还帖》七行。
  王焕之《二嫂帖》八行。
  王坦之《谢郎帖》四行。
  王凝之《庾氏女帖》七行。
  王操之《识婢帖》三行。
  王邃《始事帖》三行。
  索靖《七月廿六日帖》四行。
  王昙首《昨服散帖》五行。
  王恬《得示帖》二行。
  孔琳之《日月帖》十一行。
  王筠《节过帖》六行。
  陈逵《岁终帖》三行。
  王僧虔《刘伯宠帖》十三行,《南台帖》六行。
  萧思话《节近帖》四行。
  薄绍之《知弟帖》六行。
  东晋元帝《忽中秋帖》五行。
  东晋明帝《墓次帖》二行。
  东晋哀帝《承中书郎帖》四行。
  东晋简文帝《庆赐事帖》六行。
  东晋康帝《陆女郎帖》二行。
  东晋文孝王《异暑帖》三行。
  宋明帝《郑脩容帖》四行。
  共五十一帖,二百五十五行。
  选魏晋六朝后,便当选唐人书,我以为书法盛于晋,极于二王,始衰于唐。初唐三家及唐文皇尤有六朝风味,然亦只部分书能及格。虞书《庙堂碑》为唐碑第一,堪入晋人之室。《阁帖》中虞书唯《左脚帖》堪入选。率更正楷,我同意明王世贞“幸幸寒俭殊不足观”之评,《九成宫》尤劣。其行书似欲法古得奇而褊隘已甚,去魏晋风度远矣。唯草书二帖(在献之部中)法度精严,前人谓“难与竞爽”者是也。褚河南诸碑均不佳。《阁帖》中《家姪帖》有六朝柬札之风。薛稷、褚庭诲各一帖,皆佳,有晋人自在游行之致。唐文皇《温泉铭》等并不佳,求奇反生扭戾。唯《阁帖》中《两度帖》直逼右军,取此帖以代表其书。
  以上对唐人书的评论,并非我故作高论。如果吾人根据李本《阁帖》,用力学习上面所选的二王、魏晋六朝人书,以及北碑中如《张猛龙碑》等几种较完善之碑,就能发现南帖、北碑的统一的书法,要求便高高。书法可以有千殊万别的风格,但法度准绳是一致的。
  文皇下诏褚继虞。弘文馆内校王书。君臣书法堪知圣。千二百纸间言无。至宋所存不什一。竭泽而索源终枯。百五十帖真仅半。中多鱼目混骊珠。米黄校雠犹有失。虚舟晚出将奈何。八百年间一四顾。卅处摹失如燃犀。所见诸本并如此。谁能解此千古谜。考证考古不见古。想像祖本徒纷拏。绦潭旧拓空著录。二王府帖魂梦纡。考出魏王借旧版。曾墨百本散中都。坊间据此复辗转。粗滥製造多差讹。託名旧本况作祖。并是此等譸张徒。清代书家真有识。捨帖从碑论未拘。临川忽出李氏本。四宝失色光陆离。山阴书法断复续,一线赖此齐欢呼。悬揣高宗曾在外。祖本初拓应自随。镌摹一时皆国手。君王善书能决疑。此本一出如杲日。拖丝转折复其初。夜光闇投遭控剑。伯乐无力仍盐车。忆昔清末曾影印。化身千万庆群迷。许氏刊此太珍祕。百二十部得者稀。我学此本四十载。欲报师恩传鉢盂。真经有法难如此。呜呼吾意其终幸。
  右题临川李氏本阁帖有感。东至周伯鼎未定稿,时年七十七矣。
  (全文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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